晚晴

像树一样自由。

【读】谷崎润一郎的《细雪》

1

故事是从雪子开始的。我以为这会是以她为中心的爱情故事,但我大错特错了。

雪子是个有趣的人。腼腆。颇具日本风韵。外表柔弱,但实际上能够承担辛苦的照料工作、外界的流言蜚语、以及流感之类的疾病侵袭。她隐忍,但格外使人怜惜,且使人感到有怜惜她的必要。

她是个“不言不语地把自己的主张坚持到底”的人,但也是个“婚事任由姐姐们安排无论怎样都会服从”的人。她的固执和婚姻上的随意形成和谐的对立。

 

2

幸子是个很不错的人,她不由自主地成为故事的重心所在——用“不由自主”是因为这样的人必定渐渐地显出重心的特质。

她在姐妹身上投入了给丈夫、女儿更多的精力。她颇有周旋社交的技巧,但又容易心力憔悴,且不喜与太太们交友。她承担起姐姐的责任,比起鹤子更甚。她思虑甚多,常常自责。一边为自己圆润大气的长相自豪骄傲,一边为妹妹因此相亲受影响而愧疚,她身上的矛盾是常人的矛盾,在客观的叙述下不论褒贬,似乎并没有评头论足的意义。

但很奇怪,她似乎并不是最好的母亲。

 

她是个很敏感的人。一是对周遭的环境有着密切的关注,对生活的状态也有体验。时节的变化,时过境迁的风景,很多是站在幸子的视角说出的。二来她有着不错的“拟想”能力和习惯。她从眼前的现实看到过去、看到记忆。这两种敏感使她时而落泪时而激动,莫名其妙地改变着心境和表情。

她很会生活,或许是继承自大小姐的习惯。她贪恋着乡土,需要家的感觉和气氛环绕身旁。她不耐寂寞或孤独,但似乎也并非不可承受。

她赏樱的执念和闲趣和自己是一样的,一定要做的事情,清清楚楚地填满日程,但实际从不为日程所束缚,必定要任心情走远一些,晚归几日,必尽兴方归。她多情、不舍,她是女性的,是极美的,是懂得自己与生活中的美的。

 

我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大概就是幸子和贞之助这样的。她走进他的书斋,(他们有一个不错的书斋),她可以读他桌上散乱的信笺,她看见他写的和歌中有她(称她为佳人),她在后面添上另一首。她把这事忘了,而他又作一首留给她看。这实在是太美好了,禁不起期待。

贞之助看得到妻子的表情,而幸子能够在贞之助面前把心情搁在脸上。

 

一个家里的孩子可以被允许在半夜两三点钟披着被单装鬼闯进爸妈的卧室与他们玩,天知道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是多么接近天堂的地方啊。

 

3

躺在夏日蝉声不断的屋子里,放着大提琴的旋律,就好像细密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眼皮上。

查了百科,才给阅读的感受找到着落。那样的复杂,难言,愧怍与惊惧,不禁要侧过头避让那并无锋锐的文字。是的,谷崎轻柔地剖开“见不得人”的心灵,让极美极美的女子成为一道裂缝(正如妙子之于莳冈家族)——感到“抬不起头”,“没了面子”,更有一份未尽到责任的“悔过”与“愧疚”,也少不了为此而生的“辩解”(我已尽力了但这不可控的心情、不可控的小妹怎是我一力可以改变的呢?)

他几乎不用“解释”这个词,所有的解释都被替换成“辩解”。贞之助为了婉转表达不伤妻子的心,鹤子维护丈夫的形象和地位,都是辩解。你看幸子的心是多么善良,不忍、怜悯、多方顾忌培养出的圆熟,而她也是自私的。多么矛盾!我感慨姐妹情深:同屋而眠、“即使意见产生分歧也不会闹别扭”的四姐妹呵,在这个家族里,在“莳冈”二字之下,却处处是凉薄,处处是疏离。

作为姐姐的“好心”,到底是承担家族责任更重要,还是体味妹妹的私心更重要?幸子思虑周全,但不无过度的思虑,反而成了累赘与无益的束缚。她们揣度彼此的心思,说与不说,隐瞒与坦白,每一个谎言都既是白色又是漆黑的。她们热情地参与其中,又“适时”地置身事外。每一次换位思考都以保全自身利益为前提。我不懂她们,我替她们感到疲惫。

 

4

我佩服谷崎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为妙子感到强烈的不甘和心痛。我不是不明白“家族”在东方文化中的地位,我读过很多因集体利益而抛弃个体的故事,我自诩包容,可以接受历史上残缺的观念和阶段性的悲剧,但没有一个故事像这样引起我对“家族”的愤恚。

你们说已经开始放弃“莳冈”无用的自傲,已经逐渐抛掉门第的观念,但更健康的身体、更强的能力、更好的性格这三条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阶级的差异!我懂那是历史,我懂谷崎写不出更进一步的全然独立的日本女性形象,但我仍然感到不甘、不平、以及对历史的叛逆心理。他写出了我不愿承认的历史、难以接纳的历史,他把矛盾用极美的文字与故事掩埋,但那股“矛盾”的气味仍透过美,传递出腐败酸涩的悲剧气息。

他塑造的每个人物都是不彻底的,都是具有典型特征的非典型性人物。因为人就是这样——人只能是这样的。你可以在上一个段落中想要拥抱那个人,却在阅读后一个段落时讨厌他。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叙述都是一个切片,人物以一组不完整的、破碎的切片的集合娉娉婷婷地走到你面前。那每一个切片折射出的不同颜色混合成一种名为“美”的熟悉感。

我们喜欢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熟悉的东西。谷崎写到你心里的小算盘,而一点钝痛不至于让你放弃阅读之后的故事。我在想人是否对“被看穿”有着强烈的渴望,因为“看穿”是理解的前提。他用温和的目光看穿读者、表达出理解读者的真诚的意愿,他含含糊糊地不点破,而我们含含糊糊地不回应,相较于激烈的讽刺与剖析,这样的谷崎未免太会讨人欢喜了。

 

5

我依然不懂妙子,即使读完了全本小说,我还是不懂。可能,真要说理解这个角色,只有李子可能有一些感同身受吧。

虽然不愿做个平常的太太,而是一直嘴上说着做独立职业女性,但最后还是依赖了男人的感情和财富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我想,她要的并不多。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她有幸子这个姐姐,却有个与她天壤地别的“雪姐”。她们和本家关系都不好,但是雪子却因个性的腼腆内敛、加之婚姻的坎坷,受到最大的关注和在意,她的价值在家庭内部得到了最大的肯定、弥补了迟来的婚姻这一缺陷。

但是妙子没有这些。似乎她的特立独行、她的“变种”,早早地赢得了家人对她能力的信任。“似乎不能太管着她。”“她有自己的主意。”“她老成开朗,似乎不需要太亲密的关切。”她或许更能够承受生活的起伏,或许更有冒险精神,但她仍然需要嘴上从不乞求的爱和肯定。

独特使她孤独,使她警觉,使她被“抛弃”,使她有进取心。幸子明白她外表下的脆弱和日本女性的温婉,但更多时候抱着“被小妹拖累了”、“小妹辜负自己的袒护”这样的心情,抱怨道:“小妹真是太可恨了。”(而雪子太可怜了)。

虽然沉默不语,但雪子早早地对妙子表现出了“谴责和蔑视”。她是不纯洁的、是不端庄的、是粗俗的。她不符合家庭对她的期待,不符合传统的价值评判,并且——拒绝帮助和介入。

她想要被认可,想要融入其中,但却不愿听之任之放弃自己的叛逆。所以当井谷“平等”地看待她、把她当成一个平凡女子的时候,一瞬间、感激涕零。似乎只要给了她一点她想要的,她就满足了。

 

我总是记得她表情毫无变化,而眼泪奔涌而出的那个场景。雪子直言不讳、毫不客气。妙子是个姑娘,可以说天性凉薄,可以说无情无义,可以说胡作非为。雪子没有一句假话,所以妙子听着。她始终不多说,她总是可以忍住倾诉的欲望。幸子总是要“说出来”,雪子可以说、但表达的能力和欲望本就不强烈,而妙子的沉默和隐瞒,不是习惯也并非性格使然,而是她的选择和能力。她是冷静的,她是克制的(尽管肉体上总显得放荡),她在坚韧的外表下是脆弱的心,而打破了脆弱的心又看见了它坚韧的内核。

 

6

矛盾,外表和内心的矛盾,不同情境下性格的矛盾。

妙子做偶人、跳最传统的日本舞蹈;雪子学法语、吃西餐,爱西洋音乐。一个人的爱好、性格和生活,可以看似水火不容。

 

幸子大段的心理描写,她质问小妹的行为和想法。“不是太残忍了吗?不是太冷酷无情、没心没肺了吗?”这样的质问不就是自私吗?读来觉得好笑、又明白自己没有笑她的资格。我们不也是这样埋怨他人的吗?施与援手和爱的时候并不会考虑收取回报,但一旦被辜负了就难掩愤怒并感到缺失了与付出对等的回报。(就算没有物质上的、心理上的歉疚和感激总该有吧?表情上的表达和展现总该有吧?)

幸子总是能够理解他人的心情,但她并不能要求他人如她一样理解她的心情。她明白这个道理,但却仍然为“不被理解”而感到苦恼,为自己的理解被辜负或漠视而愤怒。“知而不能救”。知的是“应该”,却不能抑制“实际”。

 

鹤子在见面时单纯脆弱,在书信中却咄咄逼人。这和信中坦率,话里倔强地我们不是一样的吗?雪子对家人极尽关怀,而心中却未必有最深切的、平等的关爱,这不就是表里不一的一种吗?幸子珍视家里的每一个生命,却又对“亲人前往医院而未必能够归来”产生快感,这样的心情能否因为“人皆有之”而不再是病态心理呢?

 

7

时间在这里变得轻飘飘的。女子们的面容毫无岁月的痕迹。每一年总有着重复的故事以相似的面貌呈现。我读着读着,完全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动。只有雪子相亲时问到对方的年龄,掰着指头算起来才发现,雪子从三十一长到三十五了啊。原本三十五比贞之助大几岁,现在三十五已经比贞之助小几岁了。

细雪是什么意思呢?细细的雪静静地下着,是最美的。细细的日子慢慢地过去,是最平常的。然而细雪极易融化,也是必定要融化的。抓不住的岁月、停不下时光,战争也好,婚姻也罢,都是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忽然就变得冷清了。”所有人的命运是忽然间被决定的,应接不暇,所有人都难以承受,却又必须承受。

他们一点点变化着,似乎眨眼间就完全不一样了。最初赏樱的耐心和美好,到最后只剩草率凄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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